但是其中一個人已經按住了K的喉嚨;另一個把屠刀刺入他的心臟,而且還在裏頭轉了兩轉。K那逐漸模糊的眼光仍能看見那兩個面頰靠著面頰,直接出現在他面前的人。他們正注視他的最後動作。「像隻狗!」他說:似乎是指這件事情中所含的羞恥,竟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長久。

這是卡夫卡【審判】這部小說最後面的一段話。

我很愛這段話:似乎是指這件事情中所含的羞恥,竟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長久。

毫無理由地被起訴、被逮捕、無法辯駁、無力抵抗地被定罪,最後被屠刀刺入心臟的K,可能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,更大的可能,其實就是自己。

而我,這把屠刀早已經刺入我的心臟。不斷流出的血液,黃的黑的白的,連我都分不清,血液裡到底含有什麼樣的成份,隱藏了多少的羞恥;那麼突襲來的鞭打者,對我而言,是不是就是一次不曾有辯論空間的審判?

那麼,讓我們再看【審判】裡面的這一段話:

因為我所認識的那些低級法官無權決定最後釋放,這種權利被最高法院所保留,那是你、我、與所有人無法接近的。我們無法預料前途,也可以說我們別想知道。這種赦免罪人的特權,不是我們的法官所擁有的,但是他們卻有權減輕你的罪名,也就是說;當你是在這種方式下被釋放的話,你目前的罪名就沒有了,但它陰魂不散,當上級的命令一來,它又會回到你身上。由於我和法庭的關係這麼親密,我也可以告訴你,在法院的公事規則裏,肯定和表面上的釋放,在外表上市怎麼區別的。在肯定的釋放中,他們註銷所有和這案件有關的文件,不只是罪名,而且連案子的紀錄都不見了,連釋放的紀錄也都消掉,所有的一切都毀掉了。鰾面釋放的情形就不同,後者的文件全部保留,除此之外,還要附上一份宣誓書和釋放紀錄,以及批准這項要求的理由。所有相關的文件就隨著法院的公事,同樣繼續不斷地往返,一直傳到上級法院,然後再送回下級。因此,它前前後後地擺動,大大小小或長長短短地耽擱,這種文件的遊歷是不確定的。淺見者有時會以為這個案件已經被遺忘,文件也遺失了,釋放已變成定局。沒有一個和法院熟悉的人會這麼想,其實沒有一個文件遺失,法院也絕不會忘記任何事。有一天──很料想不到的──當某個法官拿起文件專心地研究,了解這案子的罪名仍為有效時,就下令立即逮捕。

於是,所謂的法院不曾永久釋放我,他們只是短暫地,將我的犯罪紀錄、文件「前前後後地擺動,大大小小或長長短短地耽擱」,直到我認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的時候,「當某個法官拿起文件專心地研究,了解這案子的罪名仍為有效時,就下令立即逮捕。」

曾經,我以為,我能夠無視於這一切荒謬且不可逃脫的判決過程,曾經,我以為,只要擁有了怎麼樣也不退縮的勇氣,就能夠得到幸福。我以為我看到終點,在離開了長長的隧道的那一霎那那一道光,給了我生存的勇氣。我要辯解,為我的罪惡辯解,我善於辯解,我不需要律師的幫助。

我怎麼也想不到,原來用盡體力心思逃離的審判程序,如今還在進行,只是拖延了一陣。它總是忽左忽右地在我身邊出現,例如說,從輕聲敲門的指尖、從鬆脫的鞋帶、知道作弊卻無法舉發的孩子、無意義的爭吵、隔著一座山的床舖,我們永遠看得到不曾放棄的法官的名字。

法官在那裡,我們就應該在哪裡。

當我卸下虛假的面具和堅強的偽裝,讓自己那曾被保護的肉體在一座不被承認的森林裡闖蕩,無疑地我是在告訴自己:我需要這麼做。那麼,做給誰看呢?誰又能夠看得到呢?那麼就在這場沒有辯護律師的審判中,變成了自己對自己的交叉詰問,自己與自己深刻的對質,索價,追討,回復。

那麼,又補償了誰?

我必須承認,我真不該看卡夫卡的【蛻變】:

至於戈勒各爾,因為受傷,身體也許不能自由活動了。現在,他要從房間的這頭爬到那一頭,必須像年老的傷兵一般,得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──爬到高的地方,那就更不必提了──但自己的狀態雖這樣的惡化,但他認為自己,卻因此得到了補償。

而妳,得到了我的補償嗎?

如同看門人,我想對妳說:
「如果你很想的話,為什麼不試試不顧我的允許就進去看看。別忘了,我雖有權,但也是最低階的看門人。從一個大聽到另一個大廳的門口都有看守,一個比一個有權,甚至看到第三個就使我吃不消了。」

而這是給另一個妳的。

「除你之外,沒有人能從這裡得到准許,由於這個門只為你設置。現在我要把它關起來了。」

是為重讀【審判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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